专访|罗宾京:如何传授我 35 年的知识与经验

2017-06-23 13:37 

今年上半年,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当代艺术杂志,同时也是卡塞尔文献展、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合作期刊——《艺术世界》,对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德稻实验班,进行了为期3个月的实地体验和采访,编辑出版了实验班首届毕业生特刊,7月将上市与读者见面。为恭贺6月27日首届毕业生庆典,杂志授权德稻教育官方微信平台及官方网站,提前放送精彩内容。其中包含对视觉-德稻实验班动画(创意动画)专业领衔大师罗宾京教授(Pro. Robin King)的独家专访,聆听大师讲述如何传授35年的知识与经验。



以下为专访正文:


作者:汤骁晖

来源:《艺术世界》


罗宾京教授(Prof. Robin King),国际著名动画教育大师、加拿大谢尔丹学院荣誉教授、全球首个电脑动画专业创始人暨谢尔丹学院“动画界哈佛”称号的缔造者。作为国际数字动画教育界导师级的人物,他培养出数位荣获奥斯卡金像奖的电脑动画专家,他的学生遍布世界动画及影视公司, 如工业光魔、皮克斯、艺电、育碧、迪斯尼、索尼影像、梦工场等。


令我感到吃惊的是,他与中国的缘分竟长达 17 年之久。1998 年,他因为工作的原因访问中国,之后受邀在中国台湾作顾问,2004 年他被北京大学聘用,担任软件和微电子学院数字艺术系主任。此外他还甚至尝试在中国开设自己 的动漫学校。


2011 年,他与德稻教育签约,共同创立了德稻动漫创意学院(iacc)。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他反复强调,他来到中国,来到德稻,不仅仅是为了传授技术,技术是由人发明的,也是为人服务的。他告诉我,正如最初吸引他来到中国的,是这里的生机—中国各个方面都在蓬勃发展,在他眼里,这片土地所蕴含的无穷潜力尚未被完全激发,只有真正了解中国的人才能讲述中国的故事,而一个好故事会将人类社会最优良的文化传统播撒出去—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在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德稻实验班培养的莘莘学子便能做到这一点。


艺术世界:您来中国已经17年了,一定程度上,您也是中国动画电影发展的见证者。从您的角度来看,目前中国动画电影的水平究竟如何?在亚洲,乃至世界范围内处于什么位置?


罗宾京:目前,中国动画电影的水平正变得越来越好,而我刚来中国时,中国动画电影,尤其是中国动画电影的制作水平很低,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中国这方面的水平也在日渐提升。就动画电影来说,制作难点始终在两个地方,其一是要有好的故事,其二是要有高质量的演绎。以前,中国少有能精彩演绎人物的高水准动画师,而世界其他国家则已经能把人物表现得活灵活现了。而现在,中国动画电影的问题是没有时间创造好的故事。人人都急于挣钱,因此在制作方面也过于着急,从而没能花足够的精力来打磨故事。总体来说,在一方面,中国动画电影显然还不够成熟,这个不成熟表现在要么故事还没有充分发展,要么索性山寨其他故事,另一方面,中国动画电影制作的水平确实在稳步向前,但与西方动画电影的精湛程度相比,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与耐心来创造真正优秀的故事,并培养出高水准的动画师来演绎这些故事。只有同时攻克故事与演绎这两个制作难点,中国动画电影才能与欧洲、西方,乃至世界动画电影一较高下。

 

艺术世界:您刚刚提到,动画电影制作的难点,一是在故事,二是在演绎,您也指出了中国动画电影目前的水平和所面临的困难,那么更加具体地来看,我们目前最需要在哪方面下功夫?我们的技术是否仍需提高?


罗宾京:我认为,中国动画电影并不缺少技术。事实上,在过去的十年间,我亲眼目睹了中国动画电影在技术上的戏剧性提高,中国的设备、软件也有巨大的改变与更新,可以说,我对中国动画电影的技术是有信心的。但是,困难的不是提高技术,而是如何让技术更好地为故事服务。我们看到一些西方动画电影制作公司能够很好地演绎故事,而大部分的中国公司还无法做到这一点。因此,我想技术和对一个故事的理解、设计和表现应该分开来谈,而恰恰在后面一点上,我们无需用世界标准来衡量中国,中国理应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动画电影,我们不该把西方当作参照物。但不论讲述怎样的故事,我们都要问,人们为什么要去电影院呢?人们去电影院不就为了享受高制作水准的影片吗?所以,当中国动画电影市场向国际敞开,这种国际与本土动画电影的竞争就不会消失。


艺术世界:近一两年,您有没有看到什么比较喜欢的中国动画电影?


罗宾京:很遗憾,还没有。这些年,的确有一些中国动画电影取得了成功,但还没有哪部能在情感层面上打动我, 对此,我必须诚实。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总是尽可能多地看中国动画电影,但是我还没能找到真正与众不同和优秀的东西。这无关技术,我想还是在影片结构上出了问题,以至于观众无法很好地沉浸于故事之中。从品质上来说,中国动画电影还不够成熟,还有继续开发的潜力。动画电影制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要耗费十二个月,或一年半的时间来做开发,所以,或许我们应该沉淀得更久,等待故事找到最好的讲述方式。


罗宾京大师与实验班学生们亦师亦友


艺术世界:您很早就开始钻研电脑绘图与电脑动画,然后一步步创立电脑动画专业,并培养出许许多多专家,其实, 动画制作的方法有很多,您为什么会痴心于电脑动画?在未来,电脑动画依旧是动画制作的主流吗?


罗宾京:我对电脑动画制作一直很有兴趣。我认为电脑动画不仅在未来电影发展方面潜力巨大,而且在其他领域诸如医疗、社会发展、建筑、网络设计等方面也会有极其广泛的应用。在我看来,电脑动画不仅是娱乐大众的工具,更重要的,它还是一项能丰富文化,并为社会带来积极改变的基础技术。或许,人们很难接受电脑动画将成为未来的主要应用,但假如你能创作一部描述医院的动画,告诉人们如何保持健康,又或者如何在路上高效行驶,那么电脑动画就能帮助我们更好地发展。事实上,在生活中,我们有太多故事可以讲。所以,电脑动画不单是动画电影的未来,它还能改善我们的文化与文明,这才是电脑动画的潜能所在。至于是否会主宰未来的电影市场,这很难说,但这也不是电脑动画的必要任务,我更看重电脑动画在其他重要领域,甚至在纯美术和艺术方面所能发挥的功用。因此,重要的不在于动画电影,而在于我们如何使用它来讲故事,从而让人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

 

艺术世界:2004年开始,您先后到北京大学、中国传媒大学等高校任教或作顾问,但最终都选择离开,为什么? 2011年,您又为什么选择来到德稻教育?


罗宾京:我想,人在漫长的一生中,或许仅有一次机会能够利用自己的知识、经验,从无到有地开创新事物。你知道,这种事情不会随随便便发生,所以加入德稻教育让我十分高兴,在这儿,我能凭借毕生所学,以及我对中国动画产业和教育所存在的问题的判断进行创造,这会比传统教育体系更好。一方面,我可以有针对性地向学生传授那些能够增强产业发展的技能,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德稻实验班的创意动画专业特别强调 “故事”与“演绎”的原因;与此同时,我还着力培养学生的基本能力,例如批判性思维、创造性思维、交流、团队合作……这些能力可以帮助他们在21世纪更好地工作与生活。总之,我想要给予学生的不只是技术,不只是如何使用某个软件,因为技术总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而学生真正应该掌握的是行为技巧,是为人处世之道。在我看来,这些才是学习的要点,只有这些东西才能帮助他们应对今后各种挑战,所以当我在进行课程设计的时候,我十分细致地通过专业课学习或独立项目等不同的手段,把这部分能力的培养与传统教育训练融合为一体。


艺术世界:我知道您为德稻实验班的创意动画专业设置了一整套课程体系,而这个体系围绕着一个课程目标,那就是 “运用强大的技术能力以及专业技能, 以精良的手法讲述优秀的故事,并且使人物形象透过精湛表演与观众紧密相连”。我们应该怎样来理解这个目标?为什么是这个目标而不是其他?


罗宾京:这个目标可被视作我们设立创意动画专业的宗旨,课程计划中的所有设置都是在为夯实这一宗旨服务, 因此我们将专业课和项目结合起来,以便有针对性且创造性地实现这个目标。而当我设计整个专业时,我不得不思考中国最需要什么,因为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发展中国动画产业的,所以我需要一个综合性全方位计划来体现这一目的。谁都可以教人使用电脑,每年学习电脑动画的学生成千上万,他们的课程也很棒,那么摆在我面前的问题是,我设置的课程要如何与之区别开来,我要如何教授我35年来的知识与经验。25或30年前,我教过的那批学生,现在之所以能成长为行业内的专家,并不是因为我当年教授了他们多少技术,而是因为他们理解这一课程所创造的价值和用意,以及在课程内所培养的对客观事物的兴趣、学习的能力、超越的欲望和其他终身技能。这也是我们想要给予新一代学生的东西,激发他们做长期规划,并赋予他们实现理想的能力

 

艺术世界:我看过创意动画专业的课程设置。我很欣赏您在课程中添加了“批判性与创造性思维”这门课,因为这是一门具有方法论意义的课程,它告诉我们,批判不是随意的,创新也不是一拍脑袋。但有时,跳开惯性思维和找到新的方法是很困难的事情,尤其对学生来说。在这方面,您有什么经验可以与我们分享吗?


罗宾京:我想,创建一个安全的环境来进行探索是其中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在这里我们不鼓励否定学生,相反,我们鼓励倾听,鼓励学生不断自我表达,以便他们能够安心地从不同角度看待事物,这是创造性的本源所在。另外,我还鼓励对话。拿我所带领的毕业生团队来说,我对他们的创作提出建议,鼓励他们与我探讨、争论、评议,但我从不命令他们必需以某种方式来完成某件事情。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总能坚持自己的想法,因为他们知道这样做是有效的。在整个毕业项目进行的过程中,我的指导也由于学生源源不断的新想法而得以精进。因此,一个稳妥的,能够包容多样性的探索环境非常必要,对于任何创新而言都是如此。


艺术世界:从首届毕业生的情况看,你对教学成果满意吗?有什么地方完成得特别突出,又有哪些部分有待进一步加强?


罗宾京:人应该永不满足。我们总能做得更好,总有进步的空间。我觉得就这届毕业生来说,他们目前已经很好地 适应了整个课程计划,他们很有活力,也显示出一定的创造性,他们质疑的能力越来越强,专业技术也很好。但显然,你不能奢望所有人都做到最好。有意思的是,在德稻,我们没有机会安排面向全国的招生考试,而就长期培养创意性而言,选择学生其实很重要。而这届学生虽然在学习能力方面,你不能要求他们和北大的学生一样出色,但在艺术技能上,他们的确符合我们的需要,并且在整个课程计划中,我们帮助他们拓展了自身能力,以便他们今后能更好地融入行业。对此,我很欣慰,我看着他们一年比一年好, 他们英语表达的水平、专业知识都在逐年增加。至于有待加强的部分,我想由于每届学生的情况不同,调整总是随时发生的。

 

艺术世界:我听说,您最近为创意动画专业的学生们添置了乐器,接下去想要引进新的有关声音的课程,能向我透露一些吗?


罗宾京:首先,我个人非常喜欢音乐。其次,当我反思整个课程设置时,我认为有必要让同学们进一步了解电影配乐制作的全球化语境,由于种种原因,这个部分的制作总是异常艰难,所以我想理应添加相关课程来帮助同学们理解配乐在电影中所承担的功能。音乐很大程度上赋予电影以情感。虽然相关课程目前还没确定,但未来我们会把这一部分的学习训练加入进来。

 

艺术世界:其实,动画行业的发展很快,那么您是如何保持自身的前瞻性或创新性的?


罗宾京:所谓前瞻是稳定和混乱的中间状态,这是保持前瞻性的麻烦所在(笑)。我曾对心理与创意过程做过研究,所以在我踏入动画行业前,我已经在如何保持前瞻性与创新性这个问题上钻研很久了。事情的关键是你如何想象未来,并且如何把世界向你想象中的未来推进。让想象成为现实才是真正的挑战,因此你要不断完善,不断发展,永远不能自我满足。人一旦满足便会停滞不前,而我们需要成长,在工作中,在生活中学习各种各样的能力,并且尝试想象未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保持前瞻性与创新性无关乎技术,而关乎改变世界,以及传承人类最好的文化。